第一届优秀教工李昌奖获得者王铎:91岁老教授与哈工大的61载情缘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来到位于学校南端的一栋很有历史厚重感的俄式建筑。这栋3层的淡黄色小楼被师生称为“老专家楼”,让人不免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
敲开高大的房门,一位面带笑容的老人映入眼帘。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我报之以微笑。直到在一间明亮、整洁的客厅落座,我方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老人。
老人虽已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银色的眉毛下面架着眼镜,凸显出一名学者的儒雅气质。让我惊诧的是,老人面色红润,行动也很敏捷。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老人便是我要采访的已经91岁高龄的王铎教授。
闲聊间,王铎教授的一番话解开了我先前的疑惑。“这个楼当年是给苏联专家盖的,后来就给我们这些老教授住了。算起来,我都已经在这个楼住了31年了。”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创建全国第一个理论力学教研室,那年他32岁
那个下午,我和王铎教授间的对话,准确地说是聊天,从当年创建全国第一个理论力学教研室说起。“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来哈工大已经61年了。”回顾往事,老人不由心生感慨。
1950年,新中国成立初始,百废待兴,全国上下掀起一股学习苏联的热潮。作为中央确定的学习苏联的两所大学之一,哈工大成为无数有理想的爱国青年向往和追求的地方。对于已步入而立之年的王铎,能够到哈工大教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新中国成立前,毕业于中央大学土木系的他,为了养家糊口,曾经在私立中学教过书,幸运的是,新中国领导下的哈工大不看重资历,广纳贤才,王铎在姐姐的引荐下来到哈工大。
刚到学校不久,王铎就和一帮年轻人承担起了重任——创建全国第一个理论力学教研室。在这些年轻人中,就包括从研究班毕业、当年只有26岁的黄文虎。“新中国成立初期,学校的状况是一穷二白,师资严重不足。因此,时任校长的李昌非常关心和重视青年教师的成长。他经常召集青年教师到办公室,一个一个地谈话,并征求青年教师对教学的意见。他对理论力学教研室非常重视,甚至亲自到教研室蹲点。”王铎教授回忆道。
1952年,王铎受命担任理论力学教研室副主任。当时,由于教研室师资缺乏,学校便选拔在读的优秀学生到教研室作预备教师,李昌校长亲切地称这些年轻人为“小教师”。
今年已经74岁的邹经湘教授便是第一批被抽调到理论力学教研室的“小教师”之一。他回忆说:“记得1958年4月,我由哈工大仪器系电子计算机专业二年级学生被抽调到理论力学教研室作为预备教师,当时我才刚满20岁。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报到,迎接我的是教研室的两位副主任王铎老师和黄文虎老师。回忆起来多年前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给我的印象是他们都很年轻,不像我在电影上看到的老教授的样子,而是非常热情可亲。王铎老师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理论力学教研室就有几位只读了大学二年级的老师,经过自己的努力,现在课都讲得很好,只要自己努力,讲课是没有问题的,何况你们还要经过一段进修和培训呢。’我听了以后,心里的疑团一下子消失了一多半。”
正是在王铎的悉心关怀和培养下,一批年轻的教师在理论力学教研室这块沃土茁壮成长起来。赵经文、王宏钰是1958年从北航分配到哈工大的毕业生并进入理论力学教研室工作。他们在一篇文章中回忆:“王老师是我们大家的导师,也是教研室的‘大家长’。他正直、公平,带领理论力学教研室多次获得校、省和部级先进集体奖励,生活上他也热心地关怀着这个集体。记得三年困难时期,王老师邀请教研室全体成员到他家聚餐。我俩可怜巴巴带上一小盘粗粮制作的蒸糕,却被戏称为北京带来的高级蛋糕,大家热热闹闹地享受了一次丰盛的美餐。当时王老师的家是一个三代同堂的五好家庭,我们这群年轻教师也真像他家的孩子。在那个困难的北国寒冬,这群远离家乡的孩子们分享了这个祥和温馨的大家庭的温暖,令人今生难忘。”
原国务委员宋健曾经这样说过:“听王铎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李昌老校长也对王铎讲课赞赏有加。而在他的学生、同事看来,王铎的讲课艺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并非夸词。他的学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他板书清晰,文字漂亮,内容讲完,黑板写满;往往是才写满最后几个字,刚好下课铃响,神了!”
曾在黑龙江省力学学会与王铎教授长期共事的何钟怡教授从学生时期就受教于王铎教授的学术论文和讲座。他的一番话或许能为我们解开王铎教授讲课“炉火纯青”的奥秘:“王老师的讲课风格不属于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型;也不是精于遣词用字、娓娓动听类型。他讲课的真正魅力之处在于对所谈论问题的深刻理解,精心地为听众剪裁出一条简捷的路线,自自然然地引导你进入认识之门。朴实无华的语言避免了华丽辞藻分散你的注意力;用语不多,句句重要,使你集中精力于主线;讲授中没有惊人之语,但险阻处皆有舟桥相济,从而达到了行其当行,止其当止,深入浅出,想象丰富的认知境界。”
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入学。为了学校师资队伍建设,当时哈工大选拔了一批成绩优秀的学生组成了师资班,学校为之配备了最好的教师授课,讲课的老师多是大师级的人物。77级力学师资班的张秋华回忆说:“当时在我们的课堂上,后面总是坐着来听王老师课的教师。那时上课都是打上课铃的,王老师总是踩着铃声准时走进教室。在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本他自己主编的《理论力学》书,在黑板上画出一张图,通过一个现象把问题引出。他的语句严谨,一句废话也没有,黑板布局非常漂亮,一言一行都带着学者特有的风度,是一种特有的美。在老师的影响下,班级同学的笔记都非常整洁。同学们还进行了比较,认为韩冰同学的理论力学笔记最漂亮。多少年了,同学间提及此事,韩冰都为此而自豪。”
当我问王铎教授“如何才能讲好课?”他稍加思索后回答:“首先要认清讲课的对象是谁,再以此为基础去备课,而要真正讲好课,还要勤加锻炼。以前听苏联老专家讲课都很简练,所以我讲课一般也是简单扼要,同时加上普通话也很标准,这就保证了学生可以听懂,只有这样学生才能愿意听。”淡淡的几句话点破了玄机。
王铎教授的教学成果集中体现在这样一本教材上。他总结多年的教学经验,主编了全国工科通用的《理论力学》教材。该教材先后修订了7版,每年发行16万套,累计达300多万套,成为我国发行量最大和影响最大的理论力学教材。据不完全统计,该教材在工科学生中占有率达到惊人的80%。1988年,这本书被评为国家优秀教材,是获奖中唯一的一套理论力学教材。值得一提的是,该教材虽然由王铎教授主编,却始终署名哈工大理论力学教研室。对此,他说,编写这本教材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教研室全体人员分工合作完成的,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年他60岁
“王老师,我们聊一聊您60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吧。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我笑着问王铎教授。老人停顿了一下,突然眼睛放光,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笑着说:“我记得当时校报专门对此进行了报道。”话语间透露出几分骄傲和自豪。
后来,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查阅了当年的校报。果不其然,在1980年4月17日的校报第一版左下方,《王铎教授入党》的标题格外醒目。我不由地钦佩起老人超强的记忆力。转念一想,可能这件事对老人太重要了,所以他才会记忆如此深刻。
在这篇报道中,还记录了王铎教授入党后说的一番话:“为了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培养更多的科技人才,迅速改变我国科学技术落后状况,我要学习周总理‘春蚕到死丝方尽’、鞠躬尽瘁为人民的精神,贡献出我余年的全部力量。”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淡然面对“文化大革命”期间所受的苦难,在从农村返回学校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学研究工作中。
那时正值1972年,学校尚未复课,他抓住学生尚未到校的时机,带领教师到工厂找课题。有一次到锅炉厂调研,一位老师傅提出了生产中遇到的一些困惑。王铎回去查阅外国的文献,发现老师傅的困惑可以通过研究断裂力学得以解决。他如获至宝,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门国外新兴学科的研究中,成为国内倡导断裂力学研究和应用最早的专家之一。他带领的断裂力学研究组在解决工程实际问题方面曾多次获得科技进步奖。多年来,王铎教授在动态断裂力学和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断裂力学等研究领域都取得了重要的理论研究成果。
那么,什么是断裂力学呢?一些科学文献是这样解释的:断裂力学是传统力学与材料、物理、化学等学科的综合性边缘科学。传统力学认为结构一旦出现裂纹就不宜使用,但是,先进的检验手段却越来越多地发现各种结构普遍含有裂纹,这就应该按断裂力学的新观点来评定含裂纹结构的可用性以及剩余寿命,从而对焊接、锻压等工艺过程和使用环境提出新的要求。
而王铎教授是这样解释的:“说得通俗一点,断裂力学要研究的是,机器设备或零部件是怎么破坏的?为什么会破坏?破坏到什么程度就不能再使用了。如汽轮机的转子、飞机的机身材料甚至核电站的重要设施。很多飞机失事,都可以归结为断裂力学的问题。断裂力学的应用,不仅能预测和避免事故的发生,还能为企业节省生产成本。”
1992年,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编写《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力学卷》选登了周培源、钱学森、钱伟长等57位当时在世的力学家传略,王铎教授名列其中。我校入选的还有后来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王光远、黄文虎。
王铎教授不仅在学术前沿研究方面敢为人先,在人才培养方面也是身体力行,甚至达到了殚精竭虑的程度。在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的第一年,他就一次招收了6名硕士研究生,并亲自精心地指导他们的学习。从1978年至1991年的10多年间,由王铎教授亲自指导的硕士生有26名、博士生16名、博士后3名。
程靳是1978年招的第一批研究生,师从王铎教授。让他记忆深刻的是,20世纪80年代,教研室的科研经费很少,王铎教授个人的课题经费基本上变成了教研室公用,几乎全部用来支持青年教师和自己的博士生复印资料、出外开会之用。当时没有网络,查阅资料还要到北京的一些科研机构去,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科研经费本拿出来。
多年来,王铎教授一直坚持开展每周一次的学术活动日活动,组织研究生和有关教师参加,互相交流、讨论研究工作情况和存在的问题。现在我校复合材料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的梁军是王铎教授指导过的一名博士研究生。他回忆起这样一件小事:“1993年我刚读博士,一次学术研讨会正赶上下大雨,从家到校部楼的路泥泞不堪,我有些打退堂鼓但还是去了,就看见王老师一个人在会议室坐着,从鞋到脚全是泥巴,后来才知道,他是骑自行车来的。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对自己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参加研讨会。”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王铎教授总是站在有利于学生成长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少学生的论文都是他提出的研究思路并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而在署名时他却坚持把学生排在自己的前面。对此,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课题主要是学生做的,我只是帮助指导指导。
国家教学名师孙毅教授从本科到博士都是王铎教授的学生。他如此评价恩师:“作为学生,王老师是做人的楷模。他不仅做到了把知识传播好,在做人方面也是学生的楷模和榜样,值得每个人学习和追求。王老师为人淡泊名利、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他从一点一滴做起,并最终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王老师是我心中的一个目标,但永远不可能达到他那样的境界。能够成为他的学生我感到很荣幸。”
胡益平在一篇名为《难忘的回忆》的文章中写道:“可以说老师的人品和师品影响了我的一生。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老师专门为我和师弟开了一门断裂动力学的课,老师以近70的高龄面对我们两个学生,每次都是站在讲台上一边讲一边写,直到把课上完。尽管我们给他老人家准备了一张椅子,但每次4节课老师从没有坐下过,这件事直到今天我还经常给我的学生们说起,老师那种严肃认真的师品让人肃然起敬。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在学校主楼边上那条到处是冰碴和窟窿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老师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吓得我冲上前去将他老人家拦了下来。老师笑着说没什么事,那种乐观开朗的精神让人觉得就像面对着一尊大智大慧的佛一样。老师对名利一向是很淡然的,倒是从未停止过锻炼身体,正是他老人家崇高的人品和淡然的心态,才有今天的高寿。”
与哈工大共庆华诞,那年他90岁
2010年6月,王铎教授和哈工大一起迎来了90岁华诞。杜善义院士主编、哈工大出版社出版了《固体力学进展》一书,专门贺王铎教授九十华诞。
杜善义院士在序言中写道:“这本文集不仅是一本祝贺王铎教授90华诞的文集,也是献给王铎教授的一份生日重礼,以此印证王铎教授在力学教学、科研和人才培养方面作出的贡献,衷心祝他老人家永远健康长寿!”
黄文虎院士赋诗一首《颂王铎教授九十华诞》:“长忆同窗六十秋,亦师亦友旧情稠。高山仰止垂典范,润雨无声舒细流。道德文章传盛世,春风桃李满神州。童颜鹤发身心健,百秩再添海屋筹。”
中国力学学会、校党委书记王树权、校长王树国也发来贺信。
思绪将我拉回到现实。我和王铎教授聊起了他现在的生活。老人笑着告诉我:退休以后,他喜欢带着老伴到处走走。从2002年起,冬天去海南三亚,夏天再回到哈尔滨,就像候鸟一样。平时看看电视和报纸,看的比较多的是《参考消息》,有时还玩一些简单的电脑游戏。
“回顾自己的这大半生,真的很不容易。然而对于现在的生活,我觉得很满足。”王铎教授露出一以贯之的笑容,依然是那么亲切,那么淡然。
走出“老专家楼”,我回头望了一眼,心中默念着:“希望老人家健康快乐!”
(原载于《哈工大人》2011年第一期)